在前一篇文章1中我们分析了Glaucon和Adeimantus所提出的挑战,一方面揭示了正义问题来源于城邦生活中力量与善之间的张力,另一方面进入了灵魂的视野。本篇将进一步阐释Glaucon与Adeimantus所提出的挑战中所蕴含的对灵魂的多层次理解,并对Socrates所构建的城邦进行分析,揭示意见对城邦和灵魂的巨大影响。
1. 什么是灵魂
Glaucon首次提出了“正义究竟会在灵魂中产生什么样的力量”的问题。那么在弄清楚这一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弄清楚他口中的灵魂究竟是什么,因为古今中外大家对肉体与灵魂的认识(或者说信念)是不同的。
1.1 希腊诗歌中的灵魂
灵魂这个概念在古希腊和我们平常所说的并不完全一样。希腊人最初理解灵魂是在人死的时候与活着的部分相分离的非常飘渺的东西,是非常虚幻的存在。在荷马史诗中,因为它的核心主题就是战士的毁灭与死亡,所以对人的灵魂是怎么和身体分开的有一段描写。在史诗中描述得非常清楚:灵魂就像一口气一样,活着的时候很少被提到,但死的时候魂魄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奥德修斯在地府遇见了他的母亲安提克勒娅的灵魂,三次想要拥抱,“她三次如虚影或梦幻从我手里滑落”。所以在荷马的形象里,身体是非常实在的,而灵魂在活着的时候是很难被察觉的,同时灵魂也很少被用来表示思想欲望。但是死的那一刻灵魂离开你,这个东西就变成了你唯一留在世界上的东西,而这也是Cephalus害怕受到惩罚折磨的东西。
1.2 承受惩罚的灵魂
虽然灵魂在希腊诗歌的世界中是飘渺虚幻的,但并不是所有时间、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在《神曲》中,但丁在地狱里遇上的都是人的灵魂,这些灵魂在各种刑具下受苦。但其实《神曲》地狱中描述的都不是灵魂的事,而是各种各样身体上的肉刑。灵魂在这里起到了承受痛苦的功能,与之相似的也有中国传统文化中对鬼魂和地狱的认识。《理想国》中Cephalus从前不相信,后来越到老年越觉得害怕,产生对不正义的忧虑——“死了到阴间要受报应的故事,以前听了当作笑谈,此时开始折磨他的灵魂”。当然,第一卷除了Cephalus,其他人都不把这些当真,因为他们都是年轻人——有力量,且离死亡很远。灵魂的概念第一次在理想国中出现也是同惩罚有关——人在做正义的时候没有东西困扰灵魂,只有做了不正义的事情时候,才发现灵魂受到了折磨。
1.3 柏拉图笔下的灵魂
Socrates对灵魂的理解将希腊诗歌中的灵肉关系反了过来,灵魂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东西,而肉体则居于其次。
《斐多》篇记录的就是Socrates临死前和前来解救他、帮他越狱的朋友们的对话,整篇对话中Socrates都在证明灵魂不朽、灵魂与身体分离之后不会像荷马所描述的那样烟消云散。最后结尾处Crito问Socrates:我们怎么埋你?Socrates说,你还是认为我是那个喝了毒酒就凉了的身体,而不是证明灵魂不朽的那个人。柏拉图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人到底是他的身体还是灵魂?如果只是身体,那身体死了人就不存在了。如果人是他的灵魂,虽然死的时候灵魂和身体分离,但还剩一个灵魂是自己的。在荷马的形象里,人是那个有能力杀死别人、有力量打仗的身体,死的时候就只剩下幻梦一样的灵魂,但Socrates认为不是。所以在柏拉图这里,灵魂是高于身体的,是比身体更重要、存在等级更高的。
《会饮》中“美的阶梯”描绘的就是一个人因为匮乏而想要追求某种东西,在存在上不断追求越来越高的东西。从追求身体的美到追求灵魂中的美,最后是美本身。灵魂中的美等级更高、更接近存在本身,是存在中更不变的东西。灵魂不再是躯体的幻影,而是不朽的。不朽则意味着灵魂是最根本的存在。
灵魂到底是什么?从以上的描述看,灵魂很难像一个实体,只是觉得它比身体更精微更精细,就像一口气。但是在柏拉图这里,灵魂不是那个精细的轻的气。虽然灵魂不可见,但它是人真正的存在,是内在人。就像《会饮》中Alcibiades描述的那样,把Socrates打开,看到了他最美的灵魂。这是决定性的颠倒,现在躯体反而成了灵魂的表象。这个世界是变的,而变的顶上有个永恒的存在。由于身体是会死亡的,所以能够贴近永恒存在的世界的就是灵魂。灵魂能够从流变的世界中理解永恒存在,说明有一种关系,这个关系就是理解,就是知道。这是柏拉图哲学非常重要的线索,焦点则是灵魂。
2. 什么是意见
意见 δόξα(音doxa)与真理相对。在希腊人的世界中,事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永恒存在的和时刻变化的。与永恒存在的东西相关的知识是真理,而与时刻变化的、流变的事物相关的认识就是意见。比如生物学研究的东西是自然规律决定的,任何人都不会改变它,所以这些是真的。与其相对的,意见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形象,是在这个世界里面由人来维持的,而不是与真实存在的东西有关。人都必然都会死是真理,但是什么时候完成必然真理是非常偶然的,所以什么时候死是一个意见。
道德问题是真理还是意见?道德问题就是指有关所有人该如何生活的问题。人的所有活动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的,而人也不是永恒的,所以人的世界是意见的世界。Glaucon认为道德价值没有必然的真理,只是由某一群人的契约决定的。在希腊世界的范围内,有不同风俗的各种城邦,在一个城邦里有价值的东西,在另一个城邦里却可能非常荒谬,因为这些都是意见。在理想国构建的第二个城邦中,最大的意见就是荣誉,这也是Glaucon非常关心的事情。
3. 理想国的灵魂挑战
3.1 灵魂问题初探
在第一卷中,对灵魂的探讨主要集中于它的功能。在开始的时候,无论是Cephalus灵魂的不安,或者是Thrasymachus想要把道理硬塞进去,灵魂和身体器官是一样的,是一个有形的东西,有欲望需要满足。之后Socrates三个证明中有一个功能性的证明,讲的是每个东西有自己的功能,对于灵魂来说这个功用就是活着。第一卷中灵魂的概念是不清楚的,甚至这个证明本身也只是解释了人的灵魂的一个侧面。在希腊的概念里,灵魂同时起两个作用。其一,人一定要有灵魂才是活着;其二,有了灵魂人的身心结合体就能感觉、思考、欲望,这些都是灵魂的功能。(有意思的地方是,第四卷探讨灵魂的三个部分时,喝水的是身体,但是想要喝水的却是灵魂。)理想国讨论的深入,就是从身体走到灵魂的时候,需要看到灵魂在人的生活中起什么作用,这是后续展开的重要线索。
3.2 Glaucon的挑战
Glaucon对灵魂的理解是它是身体实现欲望的工具。Glaucon首先区分了自然的强者和习俗的强者,明确了强者就是有很多的欲望,只不过在自然和习俗的社会中用不同的途径来满足。
自然的强者本身可以追求自己的多得,自己的什么欲望都能实现,这是Thrasymachus未能表述清楚的“真正意义上的强者”。在这个强者里面,灵魂的含义是他能够做到他的欲望想要的所有事情。什么是有力量的人?按照Glaucon的观点,就是完全能够按照欲望生活的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这一点与Thrasymachus在生存直觉上没有差别,他们心目中的强者就是有很多欲望,而所谓有力量就是能满足这些欲望,而且他们总是想要比别人要多得一些。Cephalus在理想国开篇说年纪大了欲望没有了但是可以谈谈道理,这里的道理就是用来替换年轻时候具有但是年老时候丧失了的自然力量的。他想要的是年轻时候的力量,没有力量了所以谈谈道理、谈谈节制。年轻人不是这样,年轻人就是想要满足欲望,而且有力量去满足。
但是在习俗社会中,强者不能直接追求自己的多得,他需要利用别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借助的工具就是正义。Glaucon和Thrasymachus要证明的正是,这些结果的达成,都不是来源于正义本身,而是来源于正义的假象,也就是正义的名声。所以所谓正义者灵魂的作用,只需要一个信念、假象、装饰就够了。但你要有正义的假象,就一定需要灵魂才能做到,有灵魂的人才是完美的工匠。古各斯戒指的故事核心意涵就是:灵魂作为满足身体欲望的工具,需要强大的意见,用假象的能力遮盖住自己,把身体强大的欲望掩盖在正义的假象背后,才能真正实现欲望。
可见在Glaucon的分析中,虽然把灵魂问题作为正义问题的焦点,但是灵魂主要是指能够满足欲望的工具性的能力。这些欲望的最大特点就是与身体联系在一起。这个欲望才是主人,但是有一个狡猾的奴仆,就是灵魂。正义的人,要么太幼稚,要么主人力量太弱,奴隶(灵魂)成了主人。本来灵魂不是主要的,反而成为了支配性的东西。 这是Glaucon隐含的与Thrasymachus重要的相关联的地方。他虽然强调正义的力量但是并不真的理解灵魂与正义的关系、灵魂是什么。
3.3 Adeimantus的担忧
Adeimantus 的担忧集中在人所讲的故事神话对年轻人的灵魂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上——这个主题是第二卷到第四卷最核心的部分。Socrates论证中发现正义的主要方式就是对发烧和奢侈城邦的净化过程,其中最核心的精华就是如何教育一个护卫者,以净化Glaucon隐含的对身体欲望的追求。核心的教育原则就是,找到一个东西,能够对年轻人的灵魂产生巨大的影响,将它们制作成完全不同的样子。这个东西就是诗歌,诗歌拥有强大的塑造人的信念与制造意见的能力。在第四卷挑选统治者时,哪些人应该被选为统治者、是否能够克制腐败变坏的危险,全部取决于在灵魂中造就的信念和意见能不能持久留存。
4. 建立城邦
正因为灵魂是不可见的,所以要回答Glaucon与Adeimantus的问题,我们就要先想办法先看大写的字——建立一个正义的城邦,然后用它来帮助我们看清小的字——个人的灵魂是怎么样的。
从现在开始,之前讲过的所有的主题都要放在建城里面去重新考虑。这个城真的只是按照Glaucon的要求是纯正的,完全没有任何表面意见的善没有任何能力的吗?建立城邦时前进的每一步都要回过头去看Glaucon的那些理由,要回到第一卷Thrasymachus提出的挑战。Glaucon那一段对整个理想国的结构是非常重要的,整个理想国有一个非常细腻贯通的结构,只有理解了这个结构,才能理解许多具体的线索。
4.1 第一个城邦
在建立第一个城邦的一开始,Socrates就讲明了之后最重要的一些讨论的基础:建城的两个逻辑——需要和分工。
首先为什么人需要城邦,或者说城邦因什么而立——人是不自足的,人需要他人。因此,建城的第一个逻辑就是要满足需要。所以引进的每一个职业、工作、技艺都是为某一个需要而服务的。农民种地,铁匠打铁,建筑师造房子。即便到了第二个城邦也是这样,只不过第二个城邦有一些不是绝对必需的、多余的需要。但总的原则是,人的每一种需要都要一种职业去满足。
接下来遇到的问题是,当你有各种各样需求的时候,是大家一起干的还是每一个人分着干,即要不要做劳动分工的问题。Adeimantus痛快地说当然还是有劳动分工的好。这就是建城的第二个逻辑,也是整个理想国核心的问题,即一人一事。对于每一项工作来说最好有一个拥有对应自然天性的人去做,而不是一个人既做农夫,又盖房子等等。当每人都只做专门的职业后,城邦就势必扩大。第一,因为劳动需要使用工具,所以要有专门的工匠。牧羊人是理想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就是在这个阶段引入的。(但是牧羊的目的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种地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第一个城邦是素食城邦。)第二,正因为需要种粮食给建筑师和鞋匠等工匠,才需要更多的农民,以至于需要贸易,并引入商人和小贩,城邦进一步扩大。所以劳动分工非常关键,如果没有劳动分工,就没有后续的两步,城邦就只需要停留在三五个人的阶段,无法扩大。
理想国第一个城邦已经相当复杂了,但仍然是为了满足最基本的需要。它复杂的地方在于和其他绝大多数思想所提出的社会发展阶段是不一样的,最大的区别是第一个城邦就有了贸易与货币,甚至有雇工。但这仍然是一个只为满足基本生存需要的城邦。即便Socrates极力描述的城邦生活很有田园色彩,但也很快让Glaucon觉得不满意——没有什么滋味,生活太单调。这个城邦里是没有Glaucon和Socrates这帮人的,没有政治家也没有哲学家,不需要有人专门从事分配。
4.2 第二个城邦
因为Glaucon的不满,第二个城邦增加了一系列东西,变得发烧、病态。第一个城邦是猪的城邦、健康的城邦,但没有滋味。因此除了衣食住行之外,第二个城邦还要增添黄金、象牙以及诸如此类的装饰品;加入猎人、艺术家、诗人和一大群制作各种家具用品的人,“特别是做妇女装饰品的那些人”;还需要牧猪奴,蓄养更多牲畜给城邦提供肉食品。城邦成为了繁荣的城邦、发烧的城邦。作为欲望上升的结果,发烧的城邦是有特殊的病的。随后医生被加入进第二个城邦,因为这一阶段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疾病。变大了的城邦需要更多的耕地和牧场,与邻居发生冲突,需要掌握战争技艺的人来解决战争和不义的问题,由此引入了护卫者。如果说第一个城邦的核心主题是自然需要与分工,那第二个城邦的核心就是围绕护卫者展开的战争与政治的教育。
理想国关心的重要主题是如何以更加轻松的方式满足人的需要。第一个城邦是Socrates和Adeimantus一起建立的,用于满足身体的基本需要,但并不需要是一个艰苦的城邦。而Glaucon认为最大的问题是生活没有意思,从而有了第二个城邦。在Socrates的描述中,第一个城邦是健康的城邦,而第二个是发烧的城邦。
第二个城邦在从简单满足自然需要的生活转向丰富和滋味的时候,带来了两个东西:假和恶。
第二个城邦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假。人生的许多丰富美好漂亮滋味都是表面的现象,是假的、来自装饰的东西,来自制造出来的意见。比如化妆属于假的技艺,有办法把你自己装成漂亮和健康。第二个城邦增加了一系列的职业,包括装饰工匠、诗人、教育者,所有这些人都是各种意见的生产者。相比起来,“真”是第一个城邦的主题,“真”的城邦里没有困扰Glaucon的有关意见的问题,这些人并不作假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涵,会有纠纷但不会有人蓄意算计别人。(所以地球人的生活比三体里面的生活有意思——三体文明的生活里没有内心和表面的分野;但人非常奇怪,人有思想和表达的区分,表面说的和真正做的有巨大的距离。在三体人眼中这是落后的地球文明十分奇怪也非常棘手的一点。)
第二个城邦的另一个问题是恶,这也是引入护卫者的原因。第一个城邦中是没有恶的,是简朴欢乐的城邦。城邦中的人身体健康,太太平平, 把同样的生活传给下一代,健康及和平是其主要特点。这些人为了避免恶和战争,生孩子都要去考虑。没有战争,也就没有战争相关的东西,没有荣誉、勇敢乃至英雄,因为英雄的德性就在杀人里。但第二个城邦因为有奢侈的生活方式,带来了与邻居的纷争,然后就出现战争这项技艺。这时候才回到开篇Polemachus提到的正义有用的地方——战争领域。护卫者的出现就是为了解决战争和不义的问题,这也是之后通过分析护卫者阶层找到正义的内在逻辑。
5. 护卫者的教育
为了解决第二个城邦中恶的问题,引入了护卫者阶级,而护卫者职责的内在矛盾性又提出了对灵魂教育的需求。对护卫者灵魂教育的探讨让建城的视野从身体进入到灵魂。
5.1 天性的困境
护卫者的“矛盾”天性,从一开始就讲得非常清楚。第一组矛盾是凶狠与温和的矛盾,第二组矛盾类似在第一卷中描述的守卫人,是作为优秀的守卫同时又是最适宜的贼的矛盾。护卫者需要勇敢凶狠才能打赢战争,但是如果对友邦甚至同胞勇敢凶狠就会非常麻烦,所以需要对敌人凶狠,对自己人温和。第一组矛盾其实严格来讲有一点接近身体和灵魂的矛盾,护卫者首先应该非常勇敢,但是也要有智慧、感觉敏锐、区分敌友。这对矛盾和第二组矛盾联系在一起成为“牧羊犬困境”:牧民找了些狗来看羊,狗应该是看羊的,而不是吃羊的。这个和第一卷中Thrasymachus的牧羊人困境是一样的,只是把狗换成了人。同理,所有的城邦中只要是有一帮人专门负责统治和照顾别人,那非常大的困难就是要解决最初牧羊人的困境。由于第二个城邦中的统治者,是从最初只负责打仗的护卫者当中选拔出来的,牧羊人困境就转变成了护卫者天性上的困境。所以护卫者天性和教育上的困境体现了第一卷中Thrasymachus提出的挑战。面对这样的困境,Socrates说其实解决方案不难找到,因为好的狗都这样——狗能分辨敌友、咬敌人亲友人,满足了对护卫者的要求。所以想达到目的并不像之前觉得的那么困难,教育护卫者就像训练狗一样,但因为训练的是孩子而不是畜生,所以要从教育入手。
5.2 审查诗歌
理想国分了几段谈教育,核心是两个部分,先音乐后体育。不仅有时间的次序,并且重心是放在音乐上的。音乐的教育是在能够进行身体教育之前做的,是非常早的教育。结合前文所揭示的两个城邦的对比,这种轻重区分和第二卷Glaucon带来的意见的世界有关。因为最开始是教育非常小的孩子——没脑子不知道思考的孩子,所以整个关于教育的讨论集中在如何“正确地”造就孩子的灵魂。孩子的灵魂是非常可塑的东西,要的就是孩子从小接触没有坏东西的模子。
概念上最大的范围是讨论音乐的教育,这里的音乐比我们平时所说的要广泛,其实就是笼统地指文化的教育。文化教育中有些涉及到讲道理讲故事,里面分成了两类,一类是真,一类是假,诗歌是属于假的。Socrates针对音乐所讨论的核心部分就是面对这些假的东西时,如何审查诗人,保证其中不出现坏的东西——因为要让孩子从小接受“正确的”信念。对诗歌的整个评价在于它是否能产生这方面的影响,这一讨论同时也是对诗的道德意涵重要的批评。Socrates关心的是诗如果是一种假话会怎么样影响人的灵魂,这也是为什么把有关整个教育的复杂技术的讨论放在建城的重要位置。
对诗歌的讨论分成了两个大的部分,内容的部分和形式的部分。
内容部分主要涉及两个主题,神和英雄。首先是神的主题:神不应该做坏事,神不应该是千变万化的。为什么神不应该是千变万化的?其实仔细看神和人是不一样的,神是不作假的。神的表面和灵魂应该是一致的,神做什么事情就该直接反映他的意图。英雄的部分是另一个主题:英雄应该是勇敢的不能怕死的,还要诚实、节制、正义。其实对英雄强调最多的是勇敢和节制,这是两个主题是灵魂教育最重要的主题,也是理想国后面说的护卫者教育最重要的品德,一方面打仗要勇敢,另一方面要对自己的欲望非常节制。
形式的部分主要区分了模仿和叙述。在这个部分里面说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诗歌是假的?因为诗歌是模仿的。譬如描绘两个人的对话,A对B说话,用模仿的方法和叙述的方法是不一样的:第一,在只模仿A的行为时,读者并不知道A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而是通过对话推测A怎么想的;第二,读者也知道这些话是对着B说的,但是不知道B当时什么反应、内心又怎么想。模仿没法揭示人的内心——模仿对话是要靠每个人通过表演来展现他的内心,它虽然是非常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但只能去展现表面的东西,况且所有的对话都是有诡计的,说的和想的不一定一致。叙述则不一样,叙述可以把心里想的直接写出来,不存在表面和灵魂的差距。《会饮》是戏剧性的对话,它一开始就是这么讲的,而《理想国》不是,是叙述性的对话。当然几乎所有柏拉图的作品中叙述和表演模仿的部分是混杂在一起的。
5.3 法官困境
音乐的教育整个的重点是审查诗歌从而让孩子远离恶和欺骗,但同时又引入了新的问题——孩子们长大后不能识别假和恶。孩子读的是假话,这些精心设计的假话要让孩子不知道恶也不知道欺骗。(我们现在一般说作品是虚构文学,不说是假话。当然我们知道红楼梦不是真事,但在希腊的概念里面没有这个区分。)但是这个基本的考虑带来非常大的困难,因为最后要从护卫者中挑选出统治者。士兵当然可以单纯,但士兵中有些要做法官,去裁判善与恶,这就带来了问题——法官从小对恶是没有经验的,他拿什么去裁判?这就是教育的法官困境。医生总是和疾病打交道,但是医生是用灵魂的善来治疗身体的恶,所以没有问题。法官不同,一方面法官需要从小没有恶的习俗,不懂得坏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又要分辨善恶,这是一个内在的困难。
然后给的解决方案是统治者应该是一个“不义的晚学者”——小时候最单纯,长大了以后才对恶有了经验。所以第二个城邦的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教育从最开始是要帮人摆脱恶的,其全部的努力是要使人认识到没有假话、没有欺骗、人的行为应该是与内心一致的,然而方式却是借助虚构和假话。这在选取统治者时带来非常棘手的法官困境。
统治者不仅要有上述护卫者的能力,还要有对城邦的关爱。这个关爱要基于两个奇葩且极端的东西:一个是制度安排,没有私人财产、过集体的生活;第二个是漂亮的谎言,让他以为城邦所有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这同样反映第二个城邦的核心问题,即这是一个完全建立在意见和假话上的城邦。它一方面非常倚重意见和假话,另一方面却要求人的灵魂基本完全不懂这些东西。这是第二个城邦最大的困难,也是对于理解正义问题非常关键的地方。
5.4 从身体到灵魂
从引入护卫者开始,讨论的焦点就从身体转向了灵魂。第二个城邦的核心主题是护卫者的天性教育,建城以后政治上的描述很少,全部主题就在教育。主题是非常集中的,如果作为政治纲领是非常奇怪和偏颇的,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理想国建城的真正目的不在于提出一种政治体制。那为什么护卫者的教育这么麻烦?按理说第一个城邦被放进了第二个城邦里头,第二个城邦是第一个城邦扩大的结果,那为什么不讨论第一个城邦的教育问题,到了第二个城邦就有了教育的使命?第一个城邦的建城原则,是说人有各种自然需要,根据这些自然的需要才去建立各种职业。也就是每种自然需要对应分工,工作对应每个人的自然天性,每个人按照天性去做一份工作。不论是自然天性还是自然需要,这个自然都是和身体有关的自然。所以第一个城邦技艺的分配就是根据人身体自然的能力。但是第二个城邦中护卫者是一系列看似矛盾的性质的结合,而且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理智能区分敌友。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他们需要在灵魂上有更为复杂的雕琢。于是第二个城邦关心的自然是护卫者灵魂中的自然天性,因此焦点被放到了灵魂上面。灵魂的自然天性取代了身体的自然需要,这是第一个城邦转向第二个城邦带进来的。灵魂是个大麻烦,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东西来塑造,这个东西就是意见,由教育家来生产。
6. 意见之上的城邦
6.1 城邦的底色
第二个城邦到底在什么意义上是意见的城邦不是真的城邦呢?主要有以下三点:
- 城邦的教育依靠意见。第二个城邦教育的重点是护卫者灵魂的教育,通过诗歌与模仿造就护卫者的第二天性、意见的自然。
- 城邦的统治基于意见。护卫者最重要的品质在于能够坚持他从小学到的信念(doxa) ,一旦这一信念不能坚持,护卫者就会首先败坏,进而败坏整个城邦。第一个城邦是使用各种技艺去满足人的自然需求,其运转延续所需要的只是对技艺的某种学徒式的传承。而第二个城最核心的部分是信念的教育,是意见的生产和坚持。
- 城邦的价值观源于意见。第二个城邦关注荣誉,教育护卫者说荣誉是非常重要的,护卫者死后都要给予最大的荣誉。这是一个“高贵”的谎言,给护卫者树立一个信念,即他们需要的是荣誉的金子而不是真的金子,荣誉的金子才是灵魂的好。
6.2 用意见压倒意见
Glaucon和Thrasymachus认为人欲望想要的是自然的东西,但其实这些欲望是从小培养形成的意见,而不是生来就有的天性。人幼年的时候不会思考,在模仿的过程中会变得像他的榜样。从小模仿,成为习惯,成为“自然”,成为一种新的“天性”。这个“自然”是习俗建立起来的,是城邦立法者用习俗培养的自然,是第二自然。口渴不是城邦培养的,但第二个城邦要喝更好的水,喝进去的都是符号,都包含了意见,消费的是有滋味的人生。而滋味都是意见带来的,所以格劳孔对滋味的欲望也并不那么自然,并不比之后用来克制欲望的意见更自然。
勇敢的教育最能看出城邦的信念。勇敢不是自然的勇敢,是最能坚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意见的能力,是建立在对可怕事情的恐惧上,比如羞耻。之前在审查诗歌的内容时,为了让护卫者不怕死亡,Socrates建议把所有对死亡的可怕的描述都去掉,但这样的后果就是新的城邦没有能够吓唬Cephalus的故事了。为了培养勇敢,可能导致不是那么节制,因为可怕的死亡没有了。于是就用根深蒂固培养的荣誉感、羞耻感来替代之前对死亡的恐惧。
在第二个城邦里,意见造就的荣誉、信念等是和人的自然欲望构成了潜在的对立。这个自然的欲望是被节制不能被满足的,尤其是在统治阶层。第二个城邦为解决Thrasymachus提出的多得挑战而创造强大的意见力量,与格劳孔假想的意见针锋相对,但是在哲学性质上是一样的。第二个城邦是用信念和意见压倒每一个人拥有的欲望,这个欲望不完全是自然的。人对自然欲望不满的时候产生的是对意见的欲望,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东西,难以摆脱,因为用来克制的东西,比如说荣誉,是与其同一个根源的。追求荣誉也是因为不满足于自然的需要,和希望有奢侈品、希望人生舒适的欲望有共同的地方。如果护卫者阶层出现一个哲学家,一定会说这些东西都是假的,doxa就是nomos, 我们要追求的是nature。
6.3 用谎言防止败坏
第一个城邦唯一的麻烦就是马尔萨斯困难,生孩子超出了自然需要。即便这样,由于自然的限制仍然存在,遇到疾病或者灾害会导致人口减少,总的来说可以调节。稍微麻烦一点的是遇到天灾,但也大致能依靠城邦的能力来维持。
但第二个城邦不是,第二个城邦存在败坏的可能性,危险是每时每刻存在的。不仅如此,第一个城邦也是被第二个城邦所败坏的,它自身没有什么败坏的可能,而第二个城邦才是第一个城邦最大的危险。因为第二个城邦建立的原则就是败坏的原则。Socrates一开始建立了一个奢侈的城邦,然后对奢侈的城邦进行净化,净化完了 Socrates让Glaucon同意,奢侈是城邦败坏的根源。第二个城邦中,统治阶层恰恰是最不奢侈的,他们用信念来代替奢侈。护卫者所保持的信念,对第二个城邦而言,是其在必然败坏的趋势下始终保持净化状态的防火墙。
在奢侈城邦被净化后的世界中,信念的问题变成了统治的核心问题,教育是城邦整体的枢纽。第二个城邦是梦一样的世界,是由教育建立的信念的世界。一旦城邦出现了奢侈或创新、信念产生松动,即使是表面上细微的东西,这个城邦的净化的努力都会被瓦解。所以核心问题就是意识形态、教育问题,就是怎么把意见教育成人的第二天性并保持住,反而战争的问题非常少被直接谈及。整个政体最重要的就是宣传部,城邦最智慧的人决定哪些可以讲,决定公民应该接受什么信念,避免城邦受败坏意见的干扰。统治者用谎言来应付敌人甚至是公民,这与Cephalus的原则是很不一样的。说谎的必要性与教育造就的信念世界有直接的关系——虽然必须把真理看成高于一切,但是假是很有用的,只要能让人保持意见说谎就没有问题。
7. 小结
至此,我们厘清了Glaucon等人的灵魂之问,也看清了《理想国》建城的全过程——因自然需要和分工原则而建立,又因欲望的膨胀而败坏,最后以护卫者保持净化而维持。为了在灵魂层面回应Glaucon和Adeimantus对正义的挑战,Socrates一步步构建了理想的城邦,建城的过程对应着从满足身体的需要到对灵魂的教育。我们同时也看到了城邦中所潜藏的深刻矛盾——为了压制意见的欲望而创造出更强大的意见。那么如何去把控这新出现的更强大的意见,又如何在城邦中发现正义并回到人灵魂的正义?恕篇幅有限,请听下回分解。